声 息
○杨红萍
白胡子的老爷爷绘声绘色地说着一个鬼魅的故事，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托着腮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，她的脸上，时而是喜悦，时而有担忧，时而写着恐怖，时而又是释然。夏天的夜晚，皓月当空，小巷里，纳凉的竹床，摇着的蒲扇，生动的故事……
车子就停在这小巷口。跨出车门的一瞬间，我的脚步有些犹豫，可是，它却不由分说地挟裹着某些声息汹涌而来，我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些记忆，关于小时候，关于这小巷，关于深深的夜里，年轻的女子踩着高跟鞋走过时候传来的清脆回声，我一下子手忙脚乱。
我不知道小巷到底有多老了，随处可见的那些苍老印记里，我看见了被磨得发亮光滑的石子路，看见了石子路边缝隙里厚厚的青苔，两边的墙上已经布满了尘世的烟火气息，晒着的衣服，挂着的筛子，和门上被雨打风吹后渐至泛白的红色的对联。有几个孩子正笑着，闹着，追逐着，从我的身边一前一后地跑过。很深很窄的小巷是他们捉迷藏的好所在，他们的年龄正如当年的我，他们的口音是我融入骨子里的那一种熟悉和亲切。
阿婆已年近花甲，她戴一副老化眼镜，依旧如十几年前那样坐在小巷一隅的藤椅上，安和地做着她的针线，一旁，那已经很古旧的收录机里正传来悠扬的越剧，还是那出《桑园访妻》，还是那个何文秀，还是那么婉转清丽的唱腔。我想我对桑园的依恋绝对全都是因为这何文秀的访妻。青葱而懵懂的岁月，无论什么心事都是美好的，纵使对情感的追求里也有杨兰英那样的执着，于是和三五伙伴就那样跑进路边那大片大片的桑树林里，幻想着真有儒雅的何文秀私服寻访而来。没碰上何文秀，倒看见桑树上结满了大个大个暗紫色的桑葚，顿时再也不去管它哪里还有何文秀的踪影，只伸手摘了桑葚便往嘴里塞，哪知道它的果汁那般充盈，它的味道那般甜美，便怎样也停不下手来，几个伙伴吃到吃不下才你看我我看你，直到那时侯，才发现母亲洗得白净的衣服上，早已经沾满了鲜红的桑葚汁。
眼前是村落，村落后面是青山，有小路蜿蜒而上。小路上铺满了小石子，杂草就嵌在石子的缝隙里，路旁那片桑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，我走在这路上，我知道，我离它们已经很远。
路两旁有散落的紫云英，应该是野生的吧，要不然它不会这样东一茬西一茬。偶尔有蜜蜂嗡嗡地飞过，下意识地躲避着，才发现它已经在某个瞬间飞得遥远了。小时候看见的紫云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，当它开花的时候，满眼满眼都是紫色，那时候，我们会跑进那片紫色，张开双臂，像电视里旋转着的镜头一样飞速地旋转着自己，直到头开始发晕了才想要停下来，却停不下来了，一头扎进了紫云英的环抱，咯咯笑开。
山上零星种着麦子，麦子割了，留下了麦茬。其实我很害怕这东西，小时候经常赤脚走，一不小心便会被它刺到，刺痛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。可是，我也喜欢那割下来的麦秆，顺手摘下一节，用牙齿轻轻咬扁一部分，就可以吹出低沉的呜呜声。小时候放学回家的路上，我们经常用麦秆这样做起来，你吹我和，那声音此起彼伏，老远就可以听见。
看见那棵香樟了，心里几乎所有沉积着的心绪都开始浮上来，模糊，渐至清晰，我知道，我已经闻到了一些很久远的声息。
丢手绢，跳绳，踢毽子，还有多少儿时的游戏？浓郁的清香里，葱绿的树荫下，到处是我们童年的足迹，围着香樟捉迷藏，爬上香樟遒劲的树干，看那巨伞般浓密的树冠，再滑下来，细数青苔里慢慢爬过的蚂蚁。有多顽皮？有多留恋着留恋着不忍离去？大人们总会来树下喊我们回去吃饭，或干脆也加入到我们的游戏中来，那时候，香樟树下，最快乐的时光。
站在树下，久久徘徊，这一刻，宁谧而悠远。依旧是那香樟，依旧那般安和地站在村子的一隅，却看不见树下先前的平滑和走过玩过的痕迹，只有不知名的草儿放肆地生长，偶尔的野花凌乱地开着，风吹过，孤寂地摇曳。我抬头，我在树叶缝隙的微光里，看见了伙伴们正在树下追逐嬉戏，有清脆的笑声破空而来。
走向村子，石子路莹润的潮气迎面而来。旁边房子有新有旧，高低参差，我喜欢看到那低矮而古旧的老房子，在拐一个弯或抹一个角的时候都会有突然被惊起的记忆，开在屋角白色的栀子花，一盆一盆的茉莉，矮矮的墙头随意种植的万年青。一旁的小溪水正潺潺流过。清澈的溪水泛起白花，轻盈跃过光滑的鹅卵石，小女孩就拿着刷子跟在母亲的身后要帮忙洗衣服，母亲笑着告诉她刷洗的方法，懵懂的眼睛里是似懂非懂，刷着洗着，拎起衣服时候却不小心一屁股坐进水里，母亲顿时手忙脚乱，大声责怪。夏天的午后，偷偷溜进溪边，坐在巨大的鹅卵石上，将脚伸进溪水，任它轻柔地抚摩，偶尔遇到一条从远方游过来玩耍的水蛇，仰着头，无声靠近，便惊叫，跃起，狼狈逃窜，宁静的午后只剩下恐惧的尖叫。
很多的故事就这样藏匿在眼前的每一个角落，我总在边走边看的时候闻到了远了又近近了又远的声息，我一直在想，若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我再来这个村子，我是不是依旧可以凭着一些声息认出它，这个我出生的地方，我的老家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