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篾匠·大教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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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●余怀根
　　长满老茧的双手，十个手指头几乎都是伤痕累累，背脊有些佝偻，臂膀也无需凸起的肌肉。就凭这双手，经过反反复复的拿捏，一根根竹丝或者是一根根竹片，就会织编成竹篮，畚斗和箩筐。我觉得这一切适宜用版画来表现。
　　小篾匠是15岁投师学艺的。初中毕业以后，父亲见他身体单薄，担心当农民种田出大力吃不消，抢工分抢不过人家，便带着他到舅舅家学做篾匠。舅舅是当地蛮有名的师傅，招外甥做徒弟，也很乐意。不过他心里是清楚的，学篾匠是童子功，这个年龄去学是迟了点，能不能成才出师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。那时，篾匠的工钱是一天一元三角二分，一天三餐吃东家的。俗话说是拿人家冷的，吃人家热的。学手艺还是不错的。
　　第二天一早，天刚蒙蒙亮，舅舅就大声喊他起床，赶了十里路到了洪畈村。学手艺的日子真正开始。吃过早饭。舅舅叫他拖来一根大毛竹，舅舅拿起锯子，把毛竹锯成五段，用篾刀剖开，再就是用篾刀把竹条剖开，去掉篾黄，留下篾青。而后把篾青一层层掰开，用牙齿咬，用篾刀削，用刨子刨，穿剑门，过刮刀，经过深加工，做成光滑圆润的竹丝，平滑透亮的竹片。这一天，小篾匠没有干什么活，只是拿拿工具什么的。不过，他倒是看出来了，学篾匠要有两个好功夫，一是牙齿的功夫要好，要咬得动毛竹，二是下蹲的功夫要好，蹲在地上半天不动，才行。
　　从此以后，小篾匠就跟在师傅屁股后面，背着锯子刀子凿子刨子一大包工具，奔走在乡村的大道小路上，每天一大早就出门，天黑才回家。慢慢地，他学会了剖篾削丝，又学会了编箩编筐。篾匠不用模具，全凭手上工夫，刚开始的时候，他编的箩筐歪歪扭扭，放不平，立不正。一次二次，反复折腾还是不行。后来，师傅出手改了一下，就摆平了。小篾匠立在旁边看着，心里一直在嘀咕，手艺就差这么一点点。
　　一天中午，他正在上田铺生产队的仓库里干活。杭州知青马晓红扭着屁股走过来，手里拿着一本《人民画报》，要求他做几个裤架。小篾匠拿过画报一看，里面有好几张东阳竹编的照片，彩色的，太漂亮了。小篾匠想，我要是有这个手艺就好了。马晓红问他什么意思，小篾匠说他想借这本画报看几天。马晓红倒也爽快，说你给我多做几个衣架，这本画报就送给你。
　　他把画报带回去给师傅看。师傅说他的师傅有这手艺，他没学到手。小篾匠于是经常对着画报发呆。
　　有一天夜里，小篾匠他从广播喇叭里听到一个消息，要恢复高考了。这一夜，小篾匠睡不着。
　　接下去的日子，小篾匠从老家的旧纸箱里翻出以前的破旧课本，又从母校李老师那儿找来一些资料，每天收工以后，在昏暗的灯光下复习。说是复习，其实是一种寻找，寻找遥远的已经迷失的灵魂。记得有一天，一个成语从课本的第三十五页或三十六页飘出来，逃出了教室，他不得不去追赶它。他在生产队的仓库里逮住了这个成语。这个成语叫“心向往之”。他在那个杭州知青的身边坐下，听她讲吴语侬侬。他挨得她很近，他嗅到了她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，后来的很多个日子，他以为那就是杭州的味道。当他离开她的时候，书包里又多了一个成语“恋恋不舍”。
　　第二年的初春，小篾匠放下篾刀，离开小镇，走进了大学的校园。读完本科，接着读硕士，又读博士，最后留在北京一座大学当教授。听说现在他是研究中国戏曲的权威。很多年以后，小篾匠又翻出了那本《人民画报》，找到那几张东阳竹编彩色照片，内心无比温暖。